无脑鬼

从未离去


愿我的肉体衰老在车里,而灵魂缥缈于窗外

 

【瑞金】外面好冷

  外面好冷,我捂不热你。

  

  

  

  

  ……

  

  寒冰刺骨,冰雪肆虐。一切硝烟都沉寂的代价,是万物寂灭。

  

  一位银发青年走在上山的石阶上。石阶生硬,迷雾冰滑,可他却如履平地般走得急而稳健。白色的长袍拖曳在身后,扫过半叶雪。雪酥坠落,顺着衣袍滑下,落在如冰般的石阶上。

  

  无人怜它。

  

  ……

  

  石阶的尽头是山顶,山顶上的一座小房子。屋顶也盖了雪。门前积着薄薄的一层雪,大概是被人请扫过后又新覆上去的。

  

  那青年走到门前,沉默了半晌。他身周的冷寂气息又重了几分。他抬起手,白皙的皮肤之下透着被冻僵的紫红,每一个动作都格外吃力。指尖微微颤抖着,在空中停顿了几秒。

  他突然垂下了头,欲敲不敲地用指关节碰了碰门,然后放下手摁下门把手,打开了门。

  

  “外面好冷。”

  他低声喃喃道,不知是说给谁听。

  

  这小房子有些破旧,但刚好能住人。入门便是客厅,客厅后是厨房和餐厅,卫生间客厅旁边。客厅另一边,与卫生间相对的地方,是一段楼梯,通往二楼。

  一楼冷清得仿佛墓地。

  家具上没有灰尘,看得出这家的主人经常打扫,但也没有任何人间烟火气的摆件。

  冰箱里倒是还有些食物。

  

  青年轻轻关上门,挪步到厨房,打开冰箱,伸出手进去欲要拿点什么,但过了半晌,他还是垂下了手。

  他转身上了楼。

  

  陈旧的楼梯随着青年的脚步吱嘎吱嘎地响,回荡在冷寂的小房子里。他表情平静,仿佛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他的表情出现波澜。

  二楼是卧室。

  卧室靠窗的墙边摆放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

  青年走过去。

  

  “外面好冷……”

  他又说了一次。毫无目的的,但就是让人感觉他在冲床上那人说话——明明他的眼睛看着窗外,注意力也不在床上。

  他走到床边坐在椅子上,抬手抚摸着床上那人的脸。他拨开他脸上的金色碎发,露出白皙的皮肤之上紧闭的眼睑。床上这位叫金,床边坐着的是格瑞。

  这是金昏睡的第三个年头。

  也是格瑞守着他的第三年。

  

  ……

  

  前年初春。

  

  “山上的迎春花开了一簇,要去看看吗?”

  格瑞侧身,温柔地冲身旁人耳语。

  身旁人没有说话。

  格瑞笑了笑。

  

  “我带你去吧。”

  他将那人打床上抱起,放到门口早已备好的轮椅上,椅背略微倾斜,刚好够那人的脑袋不偏不倚地靠着。

  格瑞取出深蓝色的毛毯,单膝蹲下在轮椅前,仔仔细细地为车上人覆上毛毯,掖好每个缝隙和角落。

  “外面还挺冷的。”

  谁知道那株迎春花怎么就这么早开花了。

  如果它都能不畏严寒地绽放,那你的眼睛也能睁开看看我吧?

  格瑞垂下眼帘,整理完毛毯的双手自然地搭在上面,沉寂蔓延。

  

  “走吧。”

  他在沉默中站起身,扶住轮椅把手,出了门。

  明明没有人可以回应他的话,他还是自顾自地如常说着。仿佛这只是无数个普通的、两人一起外出的清晨的其中一个。

  会有个温暖开朗的声音在一旁回应他:好呀,走吧!

  他在沉默中走进了电梯。

  

  格瑞不急不缓地推着轮椅在盘山公路上走,轮椅上的人紧闭着双眼,金发在额前轻轻抖动着。

  金穿的很暖和。

  棉袄、围巾、耳护、手套、毛毯……

  格瑞出门前的全部心思都在如何不让寒冷侵袭金了,甚至忘了自己也要防寒。格瑞的鼻子和耳尖都被寒风吹的通红,指尖颤抖着扶着轮椅的扶手,格瑞不在意。

  蛮冷的是吧。

  他低低头,看着眼前的金色发顶,无声地询问。

  多希望你是暖的。

  格瑞叹了口气,白白的雾气在他眼前浮现,模糊了那金色一瞬。紫眼睛暗了暗。

  

  他们到了那簇迎春花绽放的地方,格瑞停下轮椅,放下轮闸,刹住轮椅。

  在山腰的位置。气温很低,那簇迎春花就那么桀骜不驯地点缀着一片灰白的山体。寂静是这山头的标签,不宽的盘山公路上只有两个紧凑的人影。

  “到了。”

  格瑞淡淡地说。

  “看,迎春开了。”

  我没骗你。

  

  格瑞侧目,看向轮椅上的人的面容。

  双眸禁闭着,面色苍白无血色。脆弱而透明地仿佛一只玻璃花瓶,来只调皮的猫都能一爪子挠碎的存在。

  格瑞都忍不住怀疑,他那天不是去医院领回来一位病人,而是去国家博物馆偷了一只国宝级的琉璃藏品。

  是啦。

  在格瑞心里,就算是病人,那也是他的宝藏,也是他的太阳。

  

  格瑞缓缓蹲下,冻僵的手放在金带着手套的手背上,双目间温柔流转,载着无数暗淡的星辰注视着轮椅上毫无生气的人。

  “我好冷。”

  有你冷了吗?我可以体验你的痛苦了吗?我可以……承担你正经历的寒冷,让你暖和过来了吗?

  外面好冷。

  格瑞抬手,指尖轻颤着抚摸着金的脸颊,没有一丝温度的指尖与同样冰冷的皮肤相触,除了皮肤形变,没有任何现象产生。

  冷得仿佛是一场对我的酷刑 。

  格瑞收回手,重新隔着手套握住金的手。他蹲在轮椅旁,扭头看向山崖石壁上的迎春花,看那微弱的寒风鞭笞着瘦小的迎春花,他走着神,眼睛里没有一丁点黄色。似乎除了那人的金色发丝,没有什么相近似的颜色能入得了格瑞的眼睛。

  捂不热你是我后半生的罪名。

  格瑞被扎心的寒冷刺的回了神,他僵硬地协调着四肢站起来,呼出一团白气。他松开车闸,握着轮椅把手在迎春花前站了一会儿。

  

  “回家吧?”

  他问。

  

  风拂过,呼啸着穿山越岭。

  

  他启步下山。

  

  ……

  

  前年盛夏。

  

  有朋友来拜访格瑞,也是来看望金。

  金人缘很好,有过很多一起疯一起闹的兄弟和朋友。格瑞可是花了不少心思才从众多花花草草中脱颖而出,借助他和金“竹马竹马”的一丁点优势,占据了金身边“爱人”这个单人位置。

  现在他们倒也顾不上相互比试相互看不爽了。

  那个会笑着给他们打圆场的少年闭上眼睛了。

  

  “他在哪?”

  格瑞刚打开门,迎面就是嘉德罗斯哭惨的面貌,以及上面那句根本没有气势的话。

  格瑞默默指了指里屋的卧室,嘉德罗斯不管不顾地撞开格瑞,快步走向卧室。

  

  “别动他。”格瑞跟在后面,冷冷地说。

  

  嘉德罗斯没理他。他低着头看向床上紧闭着双眸的金,心底有些酸涩,但他不想当着金的面流眼泪。

  那多毁形象。

  他可是那个渣渣心头最厉害的大学霸。格瑞都被他压着一头呢。

  

  “不是说好了……我还没检查你公式背诵呢……”

  嘉德罗斯扯扯嘴角,硬要表现得自己多么不在意。但心脏都缺了一块,要叫他怎么开心的起来。

  “金。”

  他垂着眼,喃喃着金的名字。多么简单的一个字,他在嘴里舌根嚼了多少年啊,那滋味品着品着,就从窃喜的甜,变成了难言的苦。

  他一直以来都不敢叫金的名字,而是以他管用的“渣渣”代称金。

  因为在他那里,名字是个很隆重很正式的东西。

  称呼对方全名,意为尊重,意为在意,意为真诚与真心。

  他不敢。

  他总怕自己还没资格叫金的全名。

  于是一次次的喜欢汹涌之时,他都要傲娇且别扭地唤金一声让他炸毛的“渣渣”,以此掩饰自己的心动之情。

  

  于是掩饰着掩饰着,金被格瑞夺去了。

  他再也没资格成为金最重视、最爱的那个。

  再也没资格用自己那汹涌的爱意,唤他金。

  

  “我再叫你一声渣渣,你能赶紧跳起来,再吵我一次吗?”

  嘉德罗斯自己都觉得好笑。

  于是他笑了。

  笑着笑着,不知怎么,他眼下的被褥颜色深了一片——泪落了。

  

  嘉德罗斯临走前,在门前踟蹰着。

  格瑞难得有耐心地看着他,等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要换我,可能没你照顾的好。”

  嘉德罗斯抬着红红的眼睛,看向格瑞,笑了。第一次,格瑞从他的眼睛中看到的不是凌霄的战意和骄傲,而是平静的“认输”。

  “这可能是你为数不多赢过我的地方之一。”

  他言语中的傲气可不是那么容易更改的。但他的态度确实缓和了不少。

  “败了。”

  他摆摆手,离开了格瑞的视线。

  格瑞毫无留念地关上房门。

  

  有了一人打头,后面来拜访的人就多了起来。

  

  雷狮和卡米尔一起来的。不管怎样卡米尔和金同龄,比格瑞小两岁,看在他的份上,格瑞还特地留了他兄弟俩一起吃了顿晚饭。

  点的外卖。金最爱吃的快餐外卖。

  之前他们总在这个小公寓里通宵看恐怖电影,饿了就点外卖,边啃炸鸡边锐评电视里的恐怖电影。

  外卖到了,还是热乎的,香气直往外溢。

  但他们仨都没吃多少。

  

  格瑞皱皱眉,冷冷地下令:

  “多吃点。剩下的我一个人吃不了。”

  

  “吃不了扔了。”

  雷狮同样冷冷地回。

  

  两对紫眼眸在空中无声对峙,终是雷狮败下阵来。

  “多吃点。”

  他说着,又塞了块炸鸡块到卡米尔嘴里。

  

  卡米尔默不作声。

  吃着吃着,嘴角突然尝到一点湿漉的咸渍。

  卡米尔哭了。

  

  怎么回事儿呢。

  怎么回事儿呢。

  他和金可是校网球队配合最默契的双人组合。他为金包扎了无数次伤口,金也给他递了无数次毛巾和水杯。

  怎么回事儿呢。

  怎么突然金的伤口,卡米尔包扎不了了呢?

  怎么突然金的双手,毛巾都拿不起来了呢?

  卡米尔努力憋泪,但是自从吃饭之前他看到躺在床上的金之后,眼泪就有了决堤的前兆。

  崩溃是悄无声息且热烈的。

  以往学校组织什么活动需要同学们组队的时候,金总会第一时间来找他,揽住他的肩膀,眼睛亮晶晶地开玩笑:不许拒绝我哦!

  笨蛋。谁舍得拒绝你。卡米尔曾在心里悄悄地说。

  现在卡米尔也想对金说,不许拒绝我哦。

  给你我的手,拉住我站起来吧。

  给你我的心脏,重新活过来吧。

  不许拒绝我哦。

  卡米尔说。

  但是现在的金,他拒绝了。

  

  雷狮夺过卡米尔手中啃了一半的汉堡,三下两下吞进肚。

  “哭着别吃东西。容易噎着。”

  雷狮拍了拍卡米尔后背,叹了口气。心中有一团乱糟糟的线缠着,似枷锁,又似刀割。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对金是什么态度。他对金最多的了解还是来自于自己的弟弟,和那几次为数不多的校庆活动。

  印象中是个阳光开朗的男孩。直率、坚定而温柔。很难让人讨厌。

  金很不经撩。通常是被他一撩拨就要红了脸跳脚,怒骂雷狮你是不是有毛病。雷狮只觉得他可爱。

  现在没了。

  现在不管雷狮再怎么土味情话满天飞,那床上的人也不会脸红、也不会炸毛了。

  

  格瑞平静地喝了一口可乐,面不改色地咽下,抬手指了指大门:

  “不送。”

  

  安迷修本人没有来。

  代表着他的一封手写信被艾比姐弟捎了过来。

  

  “谢谢。要进来看看他吗?”

  格瑞接过信封,封面上安迷修好看的字迹写着“致金”二字。他礼貌地询问门口两人。

  艾比和她的弟弟埃米也是金同一级的,关系也不错。据说艾比一直暗恋金来着,但在格瑞和他确定关系后就理智地掐断了自己的无疾而终的暗恋。

  但感情哪有那么容易掐断。

  站在格瑞门前的小姑娘很明显哭过了。

  

  他俩摇摇头。

  尚且还有力气说话的埃米摇摇头,轻声拒绝了:

  “谢啦,我们就不进去了。信捎到了,我们先回家了。”

  

  “嗯。”

  格瑞应下,目送他们消失在闭合的电梯门后,关上了家门。

  

  不大的公寓房间内,只剩下格瑞的呼吸声聒噪地环绕。

  他看着手里的信封,沉甸甸的,不知道安迷修写了几张纸。

  格瑞将信封收了起来,没有打开。

  安迷修写给金看的。

  格瑞走到窗前,窗户前挡光的窗帘平静地垂落着,连同格瑞的视线,垂在金面庞之上。

  “安迷修的信,我帮你收起来了。”

  格瑞扬了扬那个信封,对床上默不作声的少年说道。

  所以你赶快醒过来啊。

  就算是为了看看安迷修的信。

  我也很好奇他写了几页纸,写了什么内容。

  但要是你不醒来,我就憋着我的好奇。

  憋一辈子。

  憋死我自己。

  看你心不心疼。

  

  ……

  

  前年深秋。

  

  格瑞搬了家。

  他托朋友照看了金几日,独自一人完成了艰巨的搬家任务。

  他们的新家在一座山顶之上。

  那座山的山腰某处,曾在一个寒冷的初春,绽放过一簇迎春花。格瑞曾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金去看过花。

  收拾好新家,格瑞驱车来到了朋友家。

  

  “谢谢你们照看金。”

  格瑞接过金的轮椅,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没有一丝目光是对着他朋友的。虽然对于被感谢的那一方来说很不尊重,但他们都理解。

  

  “不用谢。”

  朋友说。

  “辛苦了。”

  

  格瑞点点头,离开了。

  

  他推着金的轮椅往山上走。

  是深秋。是满地落叶都掩盖不了的腐败和溃烂。前两天刚刚下了几场秋雨,天气骤寒。格瑞穿着普通的运动鞋走在湿滑的盘山公路上,要废好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轮椅不打滑,平稳地向山上走。

  要到山顶有两条路。

  一条是盘山公路。

  还有一条是在接近山顶的地方,公路旁被人开辟出了一个小道,直通山顶。后来被人安上了石阶,一级一级直通山顶。

  

  格瑞推着轮椅,自然是走的那条耗时更长的盘山公路。

  树叶不识趣地悠悠落下,盖在金的发顶,歪斜了两下,总算站稳。

  格瑞倒也不在意。他抬了抬手,想把那顽皮的树叶拨走,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手。

  他盯着那金黄的叶子看了一会儿,悄悄叹了口气。

  挺好的。你很衬他。

  我允许你留下。

  格瑞勾勾嘴角,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秋深了啊。

  有人问证据。

  有人问:你怎么知道秋深了?天还是蓝的,树叶还是如初秋一样金灿——季节而已,哪来的深浅。

  

  格瑞冷冷淡淡地回答:

  秋深了。

  我就是能感觉到。当我握住他的手,感受到的刺骨的寒冷不再那么深刻,我的体温在接近他的,他的冷被这深秋共享到了我身上。

  我就是能感觉得到。

  

  风刮过,剥去山树的外邮,树枝料峭的,瑟瑟发抖。于是它带来了更多的证据,证明秋深了。

  土地僵冷,生物体内结合水增多,一切自然的事物都在为抵御严寒做着最后的准备。

  只有格瑞。

  只有格瑞迫不及待地呼唤着严寒降临。

  

  “这样我就不会烫到你了吧。”

  

  ……

  

  去年初春。

  金出院的第二个春天。

  

  “哥,公司年会,来吗?”

  

  格瑞在将金领出医院后,就将自己的公司老板位置给了自己的徒弟。徒弟知道格瑞的难处,二话不说揽下了全公司的责任,并固执地坚持明面上的老板还是格瑞,公司挣的钱会按比例转账进格瑞银行卡,只是格瑞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工作或文书需要处理。

  这一年,是徒弟揽过公司大任的第一个年关。

  他很出色,同他的师傅格瑞一样出色,把公司管理的光荣焕发,挣了不少钱,对他抱有异议的声音也几近消失。

  

  “你应付的过来吗?”

  格瑞在电话里问。

  他也不是真的当了个“空头老板”或是“甩手掌柜”,他也在这一年里找徒弟的秘书要了一些公文,帮他徒弟分担了一些压力。

  说到底,自己的徒弟,不能不管。

  

  “还行……但公司的大家都挺想您的,还有……金。”

  电话那头的徒弟声音急促了一下,然后掩饰性地咳了咳。

  “当然,啊,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和小赵也能应付的过来……”

  小赵是徒弟的秘书。

  

  “没事儿。给我留个位置,我去。”

  格瑞轻轻说。

  

  电话那头的徒弟声音一顿,仓皇着应了声,“好……好的!”

  格瑞挂了电话。

  

  他扭头看向床上的金,脸上了无血色,金色碎发盖在紧闭的眼眸上,床边的窗载着室外的柔光投在他脸上,他白的几近透明。

  格瑞轻启薄唇,发出的声音融进了无声的风,轻缓的,如丝绸流水一样淌过。

  “大家都想你了。”

  他垂下眼眸,无焦距地看向床边,被褥整整齐齐的,干干净净的。他噤了声。

  怎么还不起来?

  他在心里对金说。

  知道你好要面子,我不会拖着你这一副了无生气的死样子去年会的。

  赶紧醒过来啊。

  然后牵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着去年会。

  ——大家都想你了。

  ——我尤为严重。

  

  年会上,冷不丁被徒弟在台上cue到了,格瑞眼神一闪。

  

  “老板要不说两句?”

  

  徒弟一脸期冀地看着格瑞。格瑞身旁的几位兄弟也扭过头来,目光炯炯。

  

  格瑞放下酒杯,白皙的脸颊微微透红,他穿着板正的西装,很显气质。大长腿一迈,步伐稳健地走上台,接过话筒。

  “金他挺好的。照顾他不辛苦。你们这一年做的还不错。”

  台下一片寂静。几百双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格瑞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做的非常好。”

  于是众多打工人得到了大老板的肯定,兴奋的欢呼声瞬间爆发。

  

  格瑞看着他们,眼睛弯了弯。

  人潮涌动着,大家都喝开了,没人管大老板此时身在何处。

  格瑞端着自己的酒杯走到会场的一个角落,坐下。绚丽的光彩和变换的人影充斥着格瑞的视线,他喝了一口杯里的酒,眯眼看向前方有些模糊的世界。

  按理来说,应该会有个热情的、红着脸蛋的人,大笑大叫着朝他扑过来,卖力地谴责他多热闹的年会非要一个人装高冷,周围的人开怀的笑着,随声附和。

  之后,格瑞会被他拉起身,投入到灯红酒肉中,好好热闹一回。

  

  但是没有。

  

  格瑞垂下眼眸,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和杯底所剩无几的酒水,旁若无人地安静发呆。

  发了会儿呆,他突然感觉鼻子有点酸涩。

  莫名的委屈席卷了内心。

  

  他跟徒弟简单告知了一声,悄无声息地走了。

  

  打车到了山下。

  这座大山虽说有修盘山公路,但车开上去轻松,山上没什么空间可以掉头,下来就比较艰难了。

  格瑞让出租车师傅停在了山底。付了钱,他整了整大衣,向山上走去。

  

  “外面好冷。”

  走进金所在的房间的第一句话,格瑞说。

  他没有脱掉外衣,围巾也没解,就这么一身寒气地凑到金近前,用细腻而温柔的视线一遍一遍描摹金的脸。

  “可我捂不热你。”

  

  但愿这不会是我余生的罪孽。

  

  ……

  

  “外面好冷。”

  “你也一样。”

  “冷得刺骨。”

  

  这大概是一种酷刑。

  我是罪人。

  罪名是捂不热你的手。

  你怎么还是冷的。

  比我身上的酷刑更甚。

  

  ……

  

  现在是金昏睡的第三个年头,初春,格瑞也是刚刚参与完年会回到山顶的小别墅里。

  这三年的记忆仿佛流水账一般淌过,安迷修的信封被收藏在房间内某个橱柜里。

  

  格瑞有在努力生活。

  很努力很努力的,保存着自己体内一点温度,试图将金的身体捂热。

  但他快不行了。

  他的体温也越来越低,越来越接近金的温度。

  

  但他笑了,似乎很满意于这个结局——最后他追随着他爱的人,冷下去。

  

  但天捉弄人。

  

  ……

  

  盛夏。

  

  山顶的温度也回暖了一些,但依旧比不上山底那般炽热。

  小别墅周围的花花草草都尽情舒展着自己,山上的树郁郁葱葱。一切都那么温腾而美好,阳光普照,云朵的脚步格外黏着。

  那道自半山腰通往山顶的石阶也不再那么冰冷,黑黝黝的,有了些干涩的光泽。

  迎春花过了花期,但还有一两朵摇摇欲坠地挂着,枝条抽出新绿,迎送夏日暖风的光顾。

  

  小别墅窗明几净,暖暖的阳光洒进来,自作多情地给床上的人又铺了一层被子。

  床边趴着一位银发青年,浑身上下冷的像石头,刚刚停止呼吸不久。他手下压着一页纸,似乎是遗书一类的东西。

  这人真是,临死了话也不多。只单单薄薄地写了一页纸,写了字的那面朝下被压在被褥上,压出了几道褶皱。

  

  那被褥下的人,薄薄的眼皮被阳光照的快要稀释。长睫颤了颤。

  

  他睁开了眼。

  

  血液心脏开始工作,新鲜的氧气灌入肺部,大脑嗡鸣,像是一台老旧的机器,回光返照般又秃噜着冒烟开始工作。

  

  蓝色的眼睛四处转了转,茫然而疑惑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回忆起自己是谁,弄明白自己在哪里。

  

  三年前,他在一场意外中被诊断患上了绝症,成为了“假死人”。意思是,他完全没有活人的特征,不会新陈代谢,甚至呼吸和心跳都没有,但他体内有一种特殊的物质会维持他的生命,不让他的细胞老化凋亡。

  就好像是被冷冻住了一样。

  冰化了之后他就能继续活。

  冰没化就一直“假死”到真正的死亡。

  

  结果这一冰封就封了三年之久。

  他的冰终于被捂化了,格瑞却没熬住。

  

  蓝眼睛看向床边趴着的、了无生气的格瑞,愣住了。

  

  刚刚复苏的心脏毫无征兆地开始超负荷运转,金感到眼前一阵黑。勉强定了定神,他才避免了自己刚醒来又昏睡过去的尴尬状况,再次看向格瑞。

  

  “格瑞……?”

  他的声带撕扯着,只能勉勉强强发出一点点气音了。

  

  格瑞趴着的姿势,是脸面向金的头的。

  金能清晰地看见格瑞毫无血色的脸,一抬手就是他鼻峰下没有流动的空气。

  

  没有回音。

  

  泪腺似乎还未重启上线,金眨眨眼睛,看到了被子上、格瑞手下的那张纸。

  他沉默了一会儿 ,酝酿好力气拿来那张纸,翻开。

  

  格瑞那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金一字一字读的很认真。

  

  “安迷修给你的信在床头柜第三个抽屉里。”

  “我好想你。”

  “大家都很想你,问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虽然大家都知道不太可能。”

  “我捂不热你。”

  “外面好冷。”

  “这大概是我的刑罚,罪名就是我捂不热你。”

  “真希望我的余生可以等来罪名被推翻的那一刻。”

  “但现在估计希望有点渺茫。”

  “我的余生也就这些了。”

  “不过这样也挺好,这样我终于能和你一样冷了。”

  “我好想你。”

  “我爱你,金。”

  “格瑞很爱很爱金。”

  “最后一次晚安。”

  “晚安,亲爱的。”

  “希望我的尸体可以埋在别墅的后花园里。”

  

  ……

  

  金按照格瑞的遗言,将他埋在了后花园的土地里。

  因为是山顶,土层很硬,但意外的不薄。

  金拍了拍新盖上去的泥土,采了些盛夏的小花,郑重其事地摆在了格瑞的墓上。

  

  这是一桩冤案。

  罪名被推翻了。

  罪人被罚死了。

  

  金坐在泥地上,双手拨弄着小花,肆意地落泪。

  “我也爱你。”

  他俯身低头,额头抵在泥土之上,泪水融进泥土,染深了一片土地。

  

  “金好爱好爱格瑞。”

  “最后一次晚安。”

  “对不起。”

  

  ……

  

  都说天亮前的黑夜最难熬,但蒙上眼睛硬熬也不是熬不过。

  格瑞不是什么superhero,熬了三年,他总该撑不住了。

  

  “笨蛋格瑞。”

  金嘟嘟囔囔地骂着,哭了不知道多久,刚刚恢复工作的泪腺立马又辞职下班了。声带也隐隐有些要退休的架势。

  “你死什么死。”

  “我都活了。”

  “哼,我诈一次尸,你也诈一次 ,不然不公平。”

  “听见没有?”

  

  他理直气壮地发着脾气,没话找话说的,坐在格瑞的墓前静悄悄聊了一整夜。

  

  “干嘛搬家搬到山顶上来啊,冻死我了。”

  

  他回房间抱了大毯子往身上一裹,坐在泥地上就这么一小团的,睡着了。

  

  墓里是他的爱人。

  他巴不得半夜被鬼压床。

  我睡觉的地方离他这么近,他应该不会变成鬼了都还这么不识趣吧!

  

  事实证明。

  确实挺不识趣的。

  一夜无梦。

  

  ……

  

  不大不小的一团白色毛茸茸,缩在一个草草收拾好的墓地上,周围小草小花摇曳着,蓝天白云和清晨的阳光。

  于是紫堂真应格瑞前天电话地要求,来山上找金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金醒了。

  不再是当年格瑞搬家,他被委托照看金时那种“假死人”的状态了。

  

  “饿吗?”

  

  陌生人声音的响起,金吓得整个团子一歪,垂直倒在了土地里。

  紫堂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没来得及接住他。

  说实话紫堂真看到金,直到现在他都没反应过来。

  

  “你谁?”

  金小团子顶着一脸泥泞,满脸戒备。

  

  “格瑞托我照顾你……三年没进食,你不饿?”

  紫堂真诚恳地发出疑问。

  

  没等金开口,他的肚子以一串“咕噜咕噜”抢答了。

  “其实……刚醒来的时候我喝了一点水垫了垫肚子……”

  下半句“也没那么饿”还没说出口,就被紫堂真连带着毛毯打横抱起,走向了盘山公路。那里有一辆小巧的电动汽车,已经掉了头,随时准备下山。

  

  “确实饿了。”

  他缩到紫堂真怀里,小声说。

  

  紫堂真感受得到,金哭了。

  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他将金在后座安顿好,开车下山。

  

  ……

  

  这个世界真的是奇妙又残忍。

  明明冬天是公认的严寒,可冬季前后的春秋的寒冷也不逊色。

  甚至还有人在炎炎夏日,打心底里觉得冷。

  这个人是金。

  

  可能是自己的身体刚刚解冻,那股寒冷还未褪去。

  但更多可能大概是,那个把自己捂热的人不在了。

  好冷。

  

  格瑞你说得对。

  外面真的好冷。

  你把我捂热了。

  可我没能。

  

  ……

  

  THE END.

  

  

  

  

  

  鬼:外面确实挺冷的(点头)

  鬼:镜中深渊再等等,让我写完寒假作业再说(果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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